文/陈碧

戚继光画像

福州于山戚公祠

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九月十二日,天空飘着绵绵的细雨。三更时分,福建兴化城已是沉睡一片。东门城头上有三条人影嗖嗖而过。兴化海边吹来的风到了晚上,甚是冷冽。巡逻兵迷糊地在城门内墙避风处打盹,还没明白怎幺回事,三道人影已漫掩过来。

一刀放倒,毙命。不一会儿,这三个人把陆续而来的巡逻兵逐一解决了。随后三人换上巡逻衣,混进城守的军营。

城头上,扑棱棱飞起一群鸽子,围绕城墙盘旋,渐盘渐高,霎时间鸽哨齐喑,转瞬哨音又复。城门外一阵躁动,500人的队伍听到鸽铃,城墙上瞬时如蜘蛛侠般矫捷地游移着“戚家军”。城门开后,酣梦中的倭寇惊起,操起兵器就往营帐外冲杀,有自相杀戮的,有被戚家军所杀的,乱成一团。这个晚上,戚家军攻下了60个营寨,斩了2000多个敌人,“复一城二县”。此时,天际发红,一轮喷薄的太阳正自海边冉冉升起。

兴化城从睡梦中醒来,已换了人间。戚继光在城中发出号令:凡为莆人不得已从贼者,皆不问。那些衣前绣有“戚”字的兵丁们,此时已收拾好战场。对于嘉靖四十一年的这个夜晚,中国东南方灭倭的战绩,史书上用11个字记载:市肆晏然,如未有攻战者焉。

明中期以来,倭寇频频侵犯中国东南沿海,烧杀抢掠灭绝人性,百姓不堪其扰。

起初战火主要燃在江浙一带。朝廷曾下令,以御史胡宗宪总督浙直军务,清剿倭患。胡宗宪于是南调湖广土兵、广东猺兵、广西狼兵、四川苗兵、福建赖兵、崇明沙兵,北调山东枪手、田州瓦氏、邵林僧兵、边塞骑兵,共数十万人。这些兵打仗虽然也有斩获,但骄悍异常,有时候剽掠甚于盗贼。

朝廷后调来了戚继光参与抗倭。他对胡宗宪说:“堂堂全浙,岂无材勇,诚得浙士三千,足堪御敌。”胡宗宪同意了,命戚继光招募三千人。招募令一出,原来报效无门的义乌农家少年无不摩拳擦掌。经训练,厉行“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之令又作战神勇的“戚家军”迅速受到人民拥戴。浙江台州倭寇之乱已有百年,从未消停。戚家军成立后,在台州十三战皆捷,战绩赫赫。

倭寇在江浙一带被打败后,便往南方寻找更好的栖息地。他们从舟山向南,占据厦门外岛,以此为根据地下掠闽南,上攻福宁。因而在嘉靖三十五年之后,闽地的倭寇之乱不比浙江轻微。有一例证:明代为相13年的叶向高,是在戚家军攻打兴化城前三年的1559年出生的。出生时,叶妈妈和一群人正在逃避倭寇的追杀,慌不择路,竟然把未来的宰相生在了道旁的厕所里。

因为福建情势危急,经过福建官员不断的上奏,戚继光临危受命来闽抗倭。

此时的福建“宁德一路,上下三百余里,三年渺绝人踪”。戚家军由温州入闽剿倭,打响的第一战,是嘉靖四十年(1561年)八月初八的横屿之战。

横屿是一个离宁德二十多里的孤岛,四面临海,离陆地五里。它号称“夺命岛”,是倭寇在福建的两大巢营之一。

横屿岛内有真倭3000多人。所谓真倭就是日本人,是“髡头鸟音,赤体提三尺刀”的剽悍倭寇。14世纪初叶,日本进入南北朝分裂时期,封建诸侯割据,互相攻战,争权夺利。在战争中失败的一些南朝封建主,组织武士、商人和浪人到中国沿海地区进行武装走私和抢劫烧杀的海盗活动,历史上称之为“倭寇”。倭寇常在岛上垒建巢穴据守,驾小艇乘潮出掠,有恃无恐。

倭寇来犯大明,毕竟人数有限,而真正难以剿灭的原因是,有不少当地民众因为各种原因成了倭寇的间谍,再加上山中土匪叛兵,使闽浙沿海千里倭患不断。朝廷官兵数次剿倭匪,却常遭败绩,束手无策。

往横屿岛的水路虽只有五里,却是滩涂一片,如果不在算定的时间踏上岛屿,海潮就会无情地卷走一切。

八月初八,戚家军海岸列队准备进攻。军中大鼓旁,戚继光手持鼓槌为众将士擂鼓助威。一连六个钟头,戚将军时疾时徐的鼓声,丝毫不乱,引领王如龙等将兵们奋勇杀敌。那场歼灭战,打得鬼子哇哇叫,岛上4000多真倭假倭,最后只逃了约90人。

战事结束,戚继光口授“凯歌”给自己的部下吏众几百人,一唱百和,三军尽欢: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主将亲我兮如父母,干儿子军法兮身不自由。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横屿战事之后,应福建巡抚游震请求,戚家军乘胜追击,到了福清,又大快人心地捣了牛田贼巢。

九月十四日,戚继光突然在城中宴请当地僚佐及万户侯等宾客。酒席上有人问,林墩那儿的倭寇什幺时候出兵剿灭?戚将军笑吟吟地说:“士卒新集劳苦,未可动。”黄昏将尽的时候,戚继光借口要“更衣”,来到营中,悄悄领子弟兵向东北角的林墩出发。宴席照常,隔一会儿就有侍从出来劝酒让大家畅怀痛饮。

戚继光所打的战从不冒险,“算定战”是他的一大标志。他知道城中有许多倭寇的耳目——“假倭”。明人郑晓是这样总结“假倭”的:“小民迫于贪酷,困于饥寒,相率入海从之。凶徒、逸囚、罢吏、黠僧,及衣冠失职、书生不得志、群不逞者,为之奸细,为之乡道。弱者图饱暖旦夕,强者忿臂欲泄其怒。”所以这一仗,必须仍是奇兵突袭。

尽管他做了认真的防范,可是这次的向导却是个埋藏很深的内奸。内奸也因事发突然,来不及向倭主汇报,匆匆上路,却把部队带向一条偏僻的路上,通往敌营的只有一座单人行走的小桥。箭在弦上,北面早已设兵,如果不打,将成孤军作战之势。这对令出如山的戚继光来说是不能忍受的。

强攻开始,一哨36人倒在敌人枪下,血泊一片;二哨又上,又倒下35人。戚继光看得双眼通红,抄起长枪,奋勇上桥,和王如龙、陈大成等将领为战士们冲开了一条血路。此战戚家军共歼灭了2023个倭贼,牺牲了90个兄弟。

林墩之战毕,戚家军收兵入城,莆田士大夫郊迎十里,然而戚继光怆然拒绝了那些荣光。他身着素服,亲自写了悼词,在小桥边悲痛欲绝。他爱兵如子,面对抗倭以来牺牲兄弟最多的一场战役,怎能不伤心!况且子弟兵之死,是由内奸所致,死在“自己人”手上!他的哭声和万千哭声一起,在小桥上久久回荡。战争结束两天后,戚将军因伤心而大病一场。

鸳鸯阵示意图

十月初一,戚继光班师,重过福清。初五,倭寇约300余人在牛田登陆,戚继光率部猛攻,擒斩150多人,斩杀贼首,粉碎倭寇对福清的反扑。残余倭寇又逃窜到福州,仓山的高盖山成了倭寇总营部。倭寇余孽作困兽斗,一路上逢人就杀,百姓罹难者不可胜数。

此时戚家军中一些兵士水土不服,感染了时疫,军中士气不振。一路追击到福州后,军队进驻仓山雁峰(今塔亭路)之麓,在此安营扎寨,设“营房”作为军队剿倭驻兵处;设“马房”作为戚继光坐骑之马厩;设“马厂”作为养军马之地于程埔头。

戚继光出师高盖山时,部队行至半野亭的绿野寺,戚继光恐士气不振,遂下令休整。他手持制钱(铜钱)百枚,对军士说:“此间菩萨威灵显应,吾将卜之。倘百钱皆仰者,则战必胜。”戚继光入寺后将钱抛起,落下时百钱皆仰(正面),全军欢呼喝彩,一时士气高昂,个个奋勇直前,将残余倭寇围得水泄不通,悉数歼灭,从此倭乱在福州乃告平靖。

军士们凯旋时过绿野寺,拾钱一看,百钱两面都是一样的,全军大笑。戚继光出奇制胜的谋略再一次令人会意而笑。传说中的“绿野仙踪”,是用智慧实现责任感的完美结果。

嘉靖四十年十月十七日,戚继光率队到达福州,受到官绅、百姓的热烈欢迎。福建按察副使汪道昆在戚继光入闽时,就曾主动上门拜访。此次设宴福州于山,并一再挽留戚继光。戚继光深为感动,之前作为参将,汪道昆官比他大,又以诗文名扬海内,与南京刑部尚书王世贞并称文坛“南北两司马”,却因为百姓安危主动上门,与他商讨军事。戚继光取出新制的两柄宝剑,将一柄赠与汪道昆,并表示与福建人民之情同此剑。

是日,于山上,欢歌笑语,共庆军捷。戚继光尽兴畅饮,醉酒踏月,走到一处怪石叠垒、悬岩壁立处,见有一平坦长石,如榻如床,遂和衣枕于石上,沉沉而睡。后人感怀于此,刻“醉石”二字于上。清时的名诗人张亨甫写下“六军一醉海天月,山中草木皆轩昂”描绘此景。

汪道昆后来升任福建巡抚、兵部左侍郎等。在他去世后,这位安徽人被福州人民祠于衣锦坊61号。

嘉靖四十二年十月,仙游城突然面临汹汹而来的两万多个真倭。当时只有6400人兵力的戚家军在戚继光虚实用兵、游击作战中硬是守卫了两个月。

在以弱敌强的这场守卫战中,戚继光还把两门大炮的后膛改薄,在敌营附近“被劫”。结果兴冲冲的小鬼子推炮来到仙游城下,发炮时,炮从后膛出来,反而炸死了倭寇数百人……

两个月后,戚家军终于守来了援兵。在严密部署下,几乎清光了在福建的倭寇。福建巡抚谭纶的奏章对仙游保卫战如是评价:“盖自东南用兵以来,军威未有若此之震,军功未有若此之奇者也。”“用寡击众,一呼而辄解重围;以正为奇,三战而悉收全捷。”

解仙游围时,当地百姓颂歌:“戚我爷,戚我爷,爷未来兮民咨嗟,爷既来兮凶妖荡尽,草木生芽。欲报之德,昊天无涯,愿爷子孙绳绳兮,为公为侯永定国家。”肆意扰华的倭寇也终于哀叹道:“戚虎来矣,今而后始知犯华之不利也!”

仙游之战后,倭寇向南败退,戚继光追剿不舍,闽寇悉平。

隆庆元年(1567年),朝廷调戚继光到北京,训练兵卒。隆庆二年(1568年)五月,戚继光任都督同知,总理蓟州等四镇军务。任内大力修固长城并建碉堡,同时加强军事训练,写出一部《练兵实纪》。

1561年至1567年,戚继光在福建前后6年时间,福建各地留下了他平倭的战绩与故事,纪念戚公的遗址很多。就笔者居住的福州而言,城中心于山上的戚公祠、平远台,莫不是百姓为纪念戚氏而建的。乌山三边巷,原有祀祠。城南的仓前山、高盖山,均有遗址凭吊。

做为明代抗倭的第一将军,戚继光入闽之战,从战略战术到战斗武器都有创新之举。根据江南地形多山,戚继光亲创“鸳鸯阵”。每阵12人,队长在前,其后2名盾兵,再其后是手持狼筅的士兵,再后面是主攻的4名长矛兵,最后是2名短刀手。阵节短小精悍,位次明晰,各守其位。“鸳鸯阵”强调团队精神,兼攻击性和防御性。在巷战时,它可以化为“五行阵”,也可以化为“三才阵”。

肃清福建最后的倭患是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当年,戚继光从福清率部渡海,来到平潭岛,一举荡平盘踞在岛上的倭寇,此役为平潭百姓留下靖海安疆的和平生活之外,还为平潭留下了“鸳鸯阵藤牌操”。明末,郑成功曾驻军平潭,以此操练部队和乡勇,遂使它渐演变成庆典与祭典中的仪式,并演变为今天的藤牌舞。

也许对于福建人民来说,几百年代代相传戚继光印象就是各地风味不同的“光饼”与“征东饼”了。突然又想到了“八音”——戚家军的军前哨。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个捕风者的密码?

夜灯之下,翻读林林杂杂的旧书,仿佛见到将军角巾布袍,偕二三词客,登临山水,蓦然间拔剑,蓦然间指月……功名双鬓黑,书剑一身轻。每一纸,每一字,无不让我有“吹沙到金”的探寻之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