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子波
亲爱的孩子：
一直以来，我想跟你说说我们头顶的星空。
我读过很多关于“星空”的动人文字，奥维德的《变形记》让我记忆犹深。奥维德在一开始的文字里这样描述道：“在海、陆以及覆盖一切的苍天尚不存在之前，大自然的面貌是浑圆的一片，到处相同，名为‘混沌。……他（上帝）把陆地和天空分开，把海洋和陆地分开，又把清虚之天和沉浊之气分开。他解开了这些纷纭纠缠的元素，从盲目混乱状态把它们解放出来，然后各给以一定的地位，使它们彼此和谐相处。……创世主刚刚把这一切分开，各自有它的范围，接着长期被黑暗所排挤并遮蔽的星辰就开始在天空发出光明。为了使宇宙间没有一处没有自己独特的有生之物，于是星辰和各种天神便占据了天界，海洋便成了闪烁发光的鱼类的住处，陆地收容了兽类，流动的天空收留了百鸟。”
上帝创造了万物，并使之井然有序，也各自是独特的，然后，你知道的，上帝接着创造了人，让他们辖治万物。但是就你所看到的，你会知道上帝的期望并未达成，世界非常纷乱，人们为寻求宁静和安详有时只能逃向山水，或者把眼睛蒙起来视而不见。我有时甚至会向往《变形记》里所描述的天空的形态：“高空中有一条路，天空无云的时候，可以看到这条路。它被称为银河，因为它的白而闻名。众神要前往伟大宙斯的王宫时，总会从这里经过。路的两旁是较尊贵的神明的门廊，门是开着的，里面总是门庭若市。地位较低的神则四散住在各地。有名有势的神将他们的家神安置在这里，直接面向道路。如果比较不会显得不敬的话，那幺我会说这个地方是伟大天界中的贵族之地。”虽然在这里众神划分了等级，但这是一个安宁徐缓的世界，一切都围绕着一个核心像洋葱的鳞片一样排列有序，互不冲突。孩子，我希望你在遭遇混乱的时候，能够抬起头看看天空，不管是白天还是夜里，透过光或者黑暗，你都应该看看星辰有序排放，它们围绕着一个核心缓缓转动。人的一生中总是会面临各种境遇，有时春风得意，有时寂寥失落，有时风驰电掣，有时平淡寡味，我们总是要受内心的欲望或者外在的环境左右，这时你应该抬起头看看天空，我希望你寻找到内心的秩序，我希望你记起我现在对你说的话：“星空从未动摇，它只是缓缓旋转。”
多年前，我和你妈妈着迷于一个叫《大明宫词》的电视剧，我非常喜欢旁白的那种苍凉自弃的语调，也很喜欢里面有点华丽但富于诗意的台词，它不像是生活，能够让人沉浸于遥远的历史的同时脱离当时困窘的生活。其中有一段台词讲的是武则天向陆皓翁请教长寿的秘诀，陆皓翁这样回答：“太后，其实道理很简单。太后可曾留意您头顶幽深的夜空？世间万物，唯天地永存，自盘古开天辟地，已历经百世，可天空却愈活弥坚，源远流长。凭的只是一个‘忍字。它要忍耐骄阳似火；忍受冰冷的星空；要忍受疾风骤雨；忍受电闪雷鸣，凭的是一个信念——这就是自然，自古亦正亦邪，从来善恶相间。人生百态，概莫如此，一切悲伤、失意、生离死别，一切阴晴圆缺，皆为自然，为人世常态，心要学会包容，要学会只观其形，而不为其所动，不为其所伤。我的儿子，孙子，曾孙，皆死在卫国戍疆的战场，我的曾重孙目前又在前线为大唐平叛，我不悲伤，相反却觉得光荣。为国捐躯是职责，犹如木炭的任务是燃烧，而成为灰烬则是乐趣，是满足。太后，忍并不意味着僵硬地去忍耐悲苦，它真正的含义是去理解、化解悲苦，从而将其化为快乐，像天空那样将风雨化为彩虹。惟此，则任何人就都可以活得像天空一样久远，因为心感受到的从来是快乐。”命运从来变幻叵测，生活也总有困顿艰难的时刻，偶然有它自己的逻辑，我们并不能总是主宰自己的命运，你得学会把悲苦转化为快乐。穿透云翳，晶莹的星子闪烁，在黑暗里像是宝石，孩子，这就是生命的秘密。《自然史》的作者用诗歌一样的语言说：“星星编织着天空，同时它们也被编进天上的织物。”你要把自己看作是所有繁星中最独特的一颗，你就能明白自己在命运的织物中的位置所在，你就能领悟你是天界的灵魂、心灵或精神的有机组成部分，你就能把自己的生命置放于美丽的织绵里，并使之发出光来。
仰望星空，依照星辰的样式去寻找内心的秩序，忍受生活的苦难，把悲苦锻造成快乐，这就是生命的全部目的。从这夜的东窗外望，城市的灯光映红了夜空，只星未见。不过，孩子，不要紧，在尘世里打滚多年，我已经锤炼出了一种技艺：在虚无里诗意地飞行。那边，就是天鹅座所在的位置。它伸着长长的脖颈，展开双翼，侧着身子，从东北方向着西北优雅地移动。你的名字里有一个“芷”，是一种小香草，确定名字时我想到了天鹅，我希望你成为一个优雅的人。天鹅是世界上最美的动物之一。人们倾慕于它，对它的生活充满了景仰，站在水边静静地观望它们，内心升起渴望。这一切是因为天鹅拥有像问号一样优美的颀长颈项。生活里充满了困惑，天鹅生来就了然这一真理。它的令人崇敬之处则在于它从不惊恐，它慢慢地游过水面，以一种缓慢、自信的步伐破解生活的问号。或者说它从不在乎疑问的存在。正基于此，天鹅通过消费时间而赢取了时间的战争。世事纷乱，天灾、人祸、暗室里的阴谋、邪恶的笑容、疯狂的旗帜、被金钱和名利激励的竞争，面对这些，天鹅摆动着脖颈，身体滑过水面，把所有的困惑化为优美的弧线。上帝依照自身的形象创造了天使和人，他们原来都是有翅膀的，但人类在因为堕落了遗失了本在的翅膀，因而很少人能够到达天堂。
我想给你讲一个希腊神话里的故事：一个叫做米洛斯的国王让巧匠戴达罗斯为他在孤岛上建造一座迷宫，而后狠毒的国王竟将巧匠及其儿子困于迷宫里，想让他们成为自己所养怪物的食料。为了逃脱魔爪重获自由，戴达罗斯用蜡制成了两对翅膀，并嘱咐儿子：不要飞得太高，否则太阳会将翅膀熔化，也不能飞得太低，否则蜡吸收了海水翅膀太重将无法飞翔。不久他们出发了。飞翔的快感和自由的喜悦冲昏了匠人儿子的头脑，他纵身一跃，高高翱翔于天际，结果太阳灼化了蜡翅，戴达罗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连同那流着泪的翅膀一起坠入大海，无力回天。人失去翅膀总是因为自我迷失，忘乎所以，星辰的排列遵循宇宙之神的指令，这是各种力量均衡的结果，人只有在明晰错综复杂相互纠缠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星斗所在的位置，他/她才能在尘世找到起飞的航道。所以，我希望你从现在起就要去慢慢摸索寻找你要为之付出一生的良好的爱好，或许是阅读，或许是音乐，或许是其它某一项，你要寻找你的同伴，并友好地对待他们。在我看来，这个爱好正是你脱离尘世的翅膀。时代的进步越大，时间的流速就越快，人类取得的功绩越显赫，上帝的居所就会被压缩得逼仄，天堂的疆域就越窄小。天堂有没有我们的容身之所我不知道，但你所钟爱的爱好一定会给你带来安慰和快乐，这一点是无可怀疑的。如果在乡村的夜里，你会看见天鹅座优雅地滑向西北方，翅膀轻轻地扇动，是的，孩子，生命的过程就是一次升起然后坠落，但必须在夜空里擦出美丽的声响。卡尔维诺说：“天空是上升与下降的道路交叉形成的球体，我们可以从车辙的痕迹认出这些道路。”你如果寻找到你的所爱，你抬起头看着星空时，就能很清晰地辨别出夜空里哪个光束是你的星星发出的。
噢，说到星空，我当然应该跟你说说《小王子》。这是我每年必看一次的书。小王子在回到他居住的星球前对“我”说了告别的话，他说：“星星对不同的人来说有不同的意义。对旅行的人来说，星星是指路的向导。对有些人来说，它们是细微的亮光。对学者来说，它们是研究课题。对我遇到那个做生意的人来说，它们是财富。但对所有这些人来说，星星是沉默的。只有你的星星和别人的不同……”孩子，你对于我来说就是一颗与众不同的星星，而你也要时常抬起头去辨认属于你的那颗星星。小王子说：“将来你可以在夜里望望星空。我的星球太小了，没办法指给你看。这样更好。对你来说，我的星星只是许多星星中的一颗。这样你看到所有的星星都会喜欢……” 孩子，你的星星也很小，也许你辨认不清，但只要你抬头观望，整个星空都会朝你笑，整个星空都是你的。
当你仰望星空的时候，你会获得一种轻盈的气质，它不是无根的幻想，它是你人生的一种风格，是你自身的一种气味，幽微且唯一。它将你从尘世里区分出来，把你放置在树上，放置在空中，让你的思想可以像风筝一样自在。深邃的夜空从来不会告诉你什幺，但当你凝视它，就会有星群闪烁，你就能放下世界的重量，不会再被生活牢牢钉在大地之上。
亲爱的孩子，星空深邃悠远，它不直陈真理，但它提醒你去参悟真理。狐狸向小王子说：“ 正是你为你的玫瑰付出的时间，使得你的玫瑰是如此的重要。”孩子，不是因为你爱上了她，而为她做了很多事，是因为你为她做了很多事，然后她对你来说变得重要。夜已经很深了，城市的灯光暗下来，微稀的星星在夜空里闪动，我给你写一封关于星空的信，我发现你对我变得更重要了。你如果多抬头看看星空，你也会发现它变得更加重要。它缓缓旋转，但非常安定，从不动摇。
爱你的爸爸
（作者单位：厦门松柏中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