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姚雅丽

薄凉之秋,天空纤云织巧,宛若素手牵萦。

此时的北戴河静如处子。虽是度假旺季,但并没有人潮涌动,连过往的车辆都屏息凝气,仿佛从梦中驶出。而花草却分外明媚与活泼,有一种骨子里的自矜与喜气。走到哪里都有绿影婆娑,花香袭人。

在北戴河,日子太清闲,身体呈休眠状,思想也失了锋芒,只适于散步和发呆。我和三五文友相约黄昏,穿过一片花海,去海边听涛。海此刻就是一个幌子,而花却喧宾夺主。我一路流连花间,猛一抬头,海突兀地横亘于眼前,深感莫名其妙。

每一朵花都是天上陨落的星辰,每一次绽放都会吐出万千话语,世界上的各种语言都包含其中。每一个俯下来倾听的人,都可以和花儿心意相通。悲伤时,花软语轻言抚慰你;愤怒时,花心平气和地泯息你;孤寂时,花暗香浮动撩拨你。它与每个人的心跳同频跃动,与每个人的情绪无声契合。

我爱花,素以“采花大盗”的诨号行走于江湖。但这无关乎情趣、品味,而是烙在生命里的印迹。

生于山野间,儿时最长情的玩伴就是闲花野草。它们呼啦啦地随处生长,想怎幺长,长在哪个旮旯,什幺时候开花,大人们才懒得管,他们操心的是怎幺让地里的稻谷多打几箩筐,圈里的猪多长几斤肥膘。也正因无人管束,花儿们跟我们这些野孩子一样,无拘无束,大大咧咧,饮风吸露,顺时而开,开出了与天地契合的姿态和色彩。臭菊花、鸡蛋花、九点红、凤仙花、叶下红、绣球花、炮仗花、火柴花、相思花、地瓜花、茄子花、扁豆花……一年四季此消彼长,煞是热闹。

乡野之花名字大都土得掉渣,就像父母信手拈来,给我们胡乱安一个名号。我猜想:土不拉叽的我们和上不了台面的山野之花,才是天地真正的宠儿。我们共守一个秘密,依着古老的法则,顺着山峦的起伏,流水的走向,演绎天地真义,却又不知不觉,无始无终,永不倦怠。山野之花帮我存储了童年的记忆和山川、流水,也让我始终挚爱天地的大美,尊重卑微的生命。不信你看,曾经远去的时光,又携着北戴河一树一树的花开,不远千里,绕道而来,它们是从童年一路追踪而来的。

那日,北京文友许震喊话:午后四点去看薰衣草。一想到一片紫色的花蕊在向晚的风中迈着细碎的舞步翩跹而至,心底便蠢蠢欲动起来。等待一场甜蜜约会的雀跃也莫过于此吧。

说好四点出发,可几个相约同行的文友全然没有时间观念,磨磨叽叽的,出发时已近七点,问起薰衣草庄园在何方,有多远的路程,全是云里雾里,说是出门往右拐个弯,往前走一会儿就到了。

我们一行五人只好走一步算一步,边走边打探,最后无奈求助于导航。大约行了四五里路,才隐约看见夜色中一片朦胧的深紫。恰到好处的夜色遮掩了视线,看不清边界,从而使花海有了莫名的深广和神秘。恍然间,周遭一切变得虚化、模糊,那紫也更深邃了。

在暗夜中看不清彼此,打开手机夜光灯,也依然拍不成一张明艳的照片。文友海青说:拍薰衣草最好躺在花间,就像湘云醉卧芍药。此话甚合我意,遂不管不顾,仰面卧于花间,四肢舒展。夜间的花蕊憩息了,香气淡得接近于无。此刻既无色可观,亦无香可闻,我们几乎是扑了个空,可心里却溢满了欢喜与自在,仿佛就是为了贴近土地而来。

原来大地以花为诱饵,引你上钩。当你贴近沉默而厚实的大地时,你悬空的心终有了着落。其实不一定看到花,这一路与花的互相牵挂,彼此相望,甚至彼此埋汰、怨叹,已有难以言说的深深浅浅的体验一路牵引。这何尝不是花与爱花者之间的小游戏,或者不露声色的考验呢?

夜色朦胧中一场似是而非的熏衣草之约,开启了我此后数日的秉烛观花之旅。在夜色中赏花,花反而不像花,人也非远来客。花与人恰似比邻而居的街坊,或彼此倾慕的知己。我隐约窥知:花是北戴河夜的精灵。夜的精灵在白昼显然没有施展魔法的舞台,只当夜幕徐徐拉开,花的灵魂才会悠悠醒转。

踏着愈来愈浓的夜色,从作家创作之家大门出来向左拐,沿着一条缀锦叠芳的绿荫道信步而行,我的心里既温柔腼腆,又潜流暗涌。仿佛是一个恋爱中的人,揣着一腔的柔情蜜意,看每一朵花,都像是一张脉脉含情的脸。

碧玉簪花在北戴河最是寻常。你目之所及,都有它的身姿轻荡。我走着走着,在夜色幽暗处或灯火处,总有它夹道相迎,或无言相依。

碧玉簪姿态娴雅端庄,恍若仙姝落入凡间,有与生俱来的贵气。它的叶片阔大翠绿,状如蒲扇,上有清晰的纹理。叶片有的稍微向内曲卷,有的自在伸展着。叶子密密层层的,鲜亮耀眼,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活力。白璧无瑕的花立于纤细的茎上,对称地四下伸展着,宛如仕女头上的翡翠玉簪。在枝头上摇曳的花朵,含苞的犹如白天鹅优雅地伸展着脖颈,绽放的神似清新的白百合。

如此圣洁出尘的花儿,却隐去了玉树后庭花的孤芳自赏、目下无尘。它不着痕迹地融入民间,与寻常花木为邻,参与了最平实的生命历程。在海滨度假别墅群的一片花海里,在普通民宿的墙角边,在公路两旁高大的栗子树下,都有它多得泛滥的身影。让人一眼就能看到它,又轻易地忽略了它。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大自在吧。蜂蝶在它身上萦绕,虫蚁在它身上安家,蚯蚓在它足下闹腾。风卷来尘埃,汽车的尾气阵阵熏染着。白天也少不了阳光热辣辣的直射,甚至淘气的游人揪下它的茎叶,扯断它的花蕊。可正是这些无妄之灾,才使它真正悟出了什幺是活着。

与碧玉簪从初见的恍若相识,到相处十日生出淡淡的欢喜,淡淡的相惜。窃以为,碧玉簪极妥帖地平衡着周遭的一切植物,北戴河才会有这般的平静温和。“润物细无声”的好就在于寻常阡陌间,在最低洼处,与万物相融相生,不争,不炫,大而 化之。

北戴河并不大,可谓寸土寸金,却舍得让地给植物们。而绿植的集结地当属奥林匹克公园。它宛如北戴河的绿肺,置身其间会有轻微的醉氧。15.56万平方米的绿色海洋,放在哪一个城市都是奢侈的。因为奥运史浮雕、体坛风云人物塑像,奥运冠军手印等元素成功吸睛,无边绿海反而被人们忽略了。我在公园里溜达着,大片大片的花甸竟被花痴的眼眸屏蔽了。直至走出大门,弯下腰拍照时,我的目光与一朵小玫瑰不期而遇,心触电般一震,仿佛幡然醒悟的浪子,直恨辜负了满庭芳菲。

难以言说这朵小玫瑰于我的意义,我在北戴河的平静无端被它打破。小玫瑰太娇太弱了,吹弹即破。仿佛你呼吸重一点,说话大声点都会伤了它。我承认,在面对它不胜娇羞的姿态时,我像一个豆蔻少年,动了玫瑰心思。我的心底有一个身影在摇曳着,这个身影触手可及又不可捉摸。仿佛近在咫尺,仿佛远在天边。我甚至热切地想把小玫瑰献给他,以至于我情不自禁地摘下了它。请原谅我的鲁莽,一切因爱而生的冒犯都是可以原谅的。

这朵小玫瑰,我把它装在一个粉色的小杯带回来,供奉于我的书橱上。每回看着它,冰封的心莫名地有了春波潋滟。小玫瑰纤弱的生命蕴藏着不可估量的力量,它以柔弱的姿态温柔了我,温暖了我。我要感谢这朵小玫瑰,是它,让我与日渐陌生的自己相遇。曾经,我也是大地精心培育的一朵花,可我不知把自己丢失在哪里。

我煞有介事地写下这些花。“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足矣。北戴河的无限风光,游者各取所需,我只携了花回归,实乃因之携带了时光的密码,足以破译那个被层层世相蒙蔽的自己。原来每个人都不肯放下,始终带着自己的妄执出发。这种潜意识里的执念,最终以心灵的自动筛选而呈现。

我未曾意识到:我从南方小城不远千里而来,是为花而来。或者,每一趟旅程,都在寻找迷失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