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亮 王紫轩 苟立锋

“上相筹边未肯还,湖湘弟子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自古诗词写西北,多为“大漠孤烟”“北风卷地”“春风不度”,而自左宗棠后,诗作中的春风终于度过了玉门关。

1866年,左宗棠临危受命陕甘总督,督办西北军务。此后十余年间,他平定西北,收复新疆,舆榇出征,将侵略者赶出了中华大地,可谓战功赫赫。与左宗棠的战功一并青史留名的,还有以他名字命名的树——“左公柳”。这位自号“湘上农人”的种树深度爱好者,一边打仗一边种树,从陇东沿着河西走廊直至新疆,黄沙漫漫的西北因“左公柳”平添“千里一碧”的景色。

玉门关的春风吹绿了一年又一年的柳树。在此后百余年间,“左公柳”已经逐渐成为一个文化符号、一种精神象征。时人纪念“左公柳”、保护“左公柳”、研究“左公柳”,是缅怀其蕴含的朴素而具有远见的生态建设思想,更是传承建功边疆、保家卫国的深厚爱国主义精神。

“湘上农人”  种树筹边

湖南长沙湘江朱张渡古遗址的岸边,有一处名为“湘江夜话”的雕塑。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坐在小船上,对着一旁的年轻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而这位年轻人表情坚毅,侧耳敬听。雕塑取材于真实发生的历史事件。1850年初,垂垂老矣的民族英雄林则徐戍边归来。路过长沙时,专门派人到湘阴请时年38岁的左宗棠到长沙一晤。

“东南洋夷,能御之者尚或有人。西定新疆,舍君其谁!”此番夜话,林则徐和左宗棠畅谈天下大事,尤其对西北塞防的重要性不谋而合。林则徐将自己呕心沥血收集整理的关于新疆的资料都送给了左宗棠。惺惺相惜的林左二人当时应该不会想到,正是这次夜话,改写了中国西北边疆的历史。

“湘江夜话”后的第十七年,清政府统治下的西北形势每况愈下,清政府慌忙授予左宗棠督办陕甘军务大权,后又授给钦差大臣关防,使其全权处理西北军政。

纵观历史,几乎每次战争都会给生态环境带来灾难性破坏。而左宗棠平定西北,却是一边进军一边种树,一将功成之时,竟然留下了“枝拂云霄,绿荫行人”的生态建设“副产品”。兵凶战危之际,左宗棠为何会有“闲心”种树?

其实早在1843年,左宗棠就用他教书所得薪水在湘阴购置田产,并在宅门上亲题“柳庄”二字,自号“湘上农人”,过起隐士般的生活。从这段经历可以窥见左宗棠对柳树的偏爱。加之南方农民素有在宅前屋后种桑栽柳的习惯,左宗棠和他的湖湘弟子就将这一习惯带到了西北。

促使左宗棠西北种树的更深层次原因,是他对经略西北有着超越时人的远见和洞察。西北生态自古薄弱,明代至清中后期,生态恶化趋势愈发严重。人地关系紧张促使人们对本就脆弱的土地实施了掠夺式开垦。大量森林、草原被拓垦,生态急剧恶化,自然灾害频发,西北地区陷入了“越穷越垦,越垦越穷”的恶性循环中。

加之多年战乱,左宗棠西北进军途中“师行所至,井邑俱荒,水涸草枯”。在这样的情形下,左宗棠只有边进军边善后,从恢复生态和农业生产着手,为西北再聚人气和生机。正如其后来总结的:“臣之度陇也,首以屯田为务……官道两旁种榆柳垂杨以荫行旅。”

左宗棠大军的西进之路是军队和老百姓修出来的。这条路东起潼关,越河西走廊,直至哈密,再从哈密延至南北疆,全长4000多里。后人称为“左公大道”。在修路的同时,左宗棠下令“凡大军经过之处,必以植树迎候。”

在树种的选择上,左宗棠的军队并非只种柳树,而是根据西北各地气候和自然条件不同,选择榆树、柳树、杨树为主。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左宗棠“严令以种树为急务”,但并不强迫当地百姓响应。据史料记载,左宗棠部署魏光焘在平凉号召百姓种树,但“民无以应”,“光焘知其情,亦不强迫……乃饬所部兵士栽种官树以为士民劝”。

左宗棠经略西北期间究竟种了多少树?据其于1880年给朝廷上报的《防营承修各工程请敕部备案折》记载,仅甘肃一省的植树量就有五六十万株。有人估算,十余年间整个西北地区军民的植树量在一二百万株。

学者马啸在《左宗棠在甘肃》一书中写道,左宗棠对西北的治理,给人一种把边疆当自己的家来建设的感觉。尤其是当左宗棠把植树造林的朴素思想推广为具有一定规模的政府行为之后,对西北的开发从此多了一种思路,而这是前人从来没有做过的。

左公遗爱  接力守护

植树造林素有“三分种,七分管”之说。左宗棠经略西北14年,等到他回南方时,大道两旁的左公柳已夹道青青。为了保护左公柳,左宗棠采取了严格的措施,严禁官吏、士兵、百姓毁坏树木。

1880年左宗棠离任后,清政府财政逐年紧张,对左公柳的保林经费筹措艰难,加之沿线居民保护意识薄弱,随着时间推移,破坏、砍伐的情况愈演愈烈。

时至清末,一些有远见的地方官员就在古道两旁张榜告示:“昆仑之阴,积雪皑皑,杯酒阳关,马嘶人泣,谁引春风?千里一碧,勿剪勿伐,左侯所植。”但此后的地震、战乱、饥荒等天灾人祸,使得砍伐左公柳的情况仍然不断发生。

1934年,作家张恨水在甘肃看到沿路左公柳被砍伐殆尽,树皮都被剥下来用于充饥,遂写下“大恩要谢左宗棠,种下垂柳绿两行。剥下树皮和草煮,又充饭菜又充汤”的诗句。

1932年,《甘肃旧驿道两旁左公柳保护办法》颁布,首次用行政立法的形式对左公柳加以保护。1935年,《保护左公柳办法》颁布。总体而言,民国时期地方政府出台了一些办法,也采取了一些保护措施,但收效甚微。

笔者在西北地区寻访“左公柳”发现,目前存活的“左公柳”主要分布在宁夏、甘肃和新疆等地,其中以甘肃平凉和新疆哈密较为集中。哈密市2018年对“左公柳”开展普查工作,对发现的218棵“左公柳”编码。2023年又对“左公柳”开展了第二次普查测量,其中有45棵“左公柳”的树围达4米以上,最大树龄150年左右。

2023年,新疆为哈密市拨付专项资金,立项保护哈密“左公柳”。甘肃平凉市“一树一档”“一树一策”,开展“左公柳”的古树复壮工作……但无论如何精心呵护,“左公柳”的植物属性是客观存在的。柳树的寿命一般在50年至100年,在适宜的环境下可达数百年。但西北地区干旱、少雨、风沙大,柳树在几十年内就会空心、腐朽,因此,树龄达到120年至150年,就已接近西北地区柳树的生命极限,“左公柳”的保护难度越来越大。

“左公柳,将军柳,军民一心捷报频;左公柳,英雄柳,傲岸身躯擎天立;左公柳,团结柳,相依成林挡风雨……”4月初,哈密市左公文化苑内,前来参加“弘扬左公文化,建设美丽哈密”主题植柳日活动的市民齐唱《左公柳》。园林工人从两棵左公柳上剪下了20根葱绿的枝条,这些枝条将作为“左公柳”繁衍传续的母本苗木,在哈密河国家湿地公园苗圃基地扦插培育。

在中国的古树名木中,像“左公柳”这样以某一个人命名的树种非常罕见,这是老百姓对植树造林、造福一方的官员的赞许和肯定。

三千里左公柳,如今仅存数百株,然西北“千里一碧”的景色更盛,引得春风常度玉门关。左公泉下有知,亦当“拈髯大乐”。

(摘自2024年4月26日《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