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相尧

说起范公,现在的年轻人大多都不知道了。有时跟他们聊一些范公当年的逸事,竟恍觉隔世。每每如此,我就想着要把范公的故事记一点下来,好让年轻人知道范公,从而了解他们的前辈,进而窥见那个令他们感觉陌生的年代。

也记不清从哪一年起了,“教科研”开始取代“教研”而成为校园热词,学校更增设了专门的教科室,一股自上而下的教科研热潮蔚然兴起。

面对这股热潮,范公却不以为然,说:“中学教师毕竟不是大学教授,教书之外,还得深入学生,去关注学生的身心健康,培养学生的行为习惯。大家都钻进书房搞科研去了,这些耐心细致的育人工作还由谁去做?而且,把教科研成果与职评等教师的切身利益挂上了钩,就会助长教师的功利心,心思都在论文课题的发表获奖上了,谁还愿去做那些润物细无声的育人工作?”

范公有很好的学生缘,同学们都戏称他“老范童”。学生中那些“鸡鸣狗盗”、情感纠葛他都知道,他还经常把这些见闻写成教育随笔。每当看到他发表的这些文章,大家都由衷地佩服范公,夸他总能从大家熟视无睹的校园生活中提炼出潜在的教育元素。但令范公最得意的却不是这些,而是人教社、上海辞书出版社等编辑给他写的几封亲笔回信,感谢他对教材、教参、甚至词典中瑕疵的指正,并承诺再版时更正。

我曾调侃他说,“你不是反对教科研的吗?你搞的这些难道不是教科研?”范公辩驳道:“我反对的是那些大而空的科研,从不反对针对具体问题的钻研。”

范公深耕一线多年,爱思考,肯钻研,有口碑,然每次评什幺名优教师之类的头衔时,他总是连申报的硬件都欠缺,因为参评需要的远不止他那些教育随笔,更得有高大上的课题和报告,然这些于他早已如浮云。

“你瞧我那‘范字,‘艹字头——天生的草根坯子!”他总爱跟我这幺自嘲。

范公也真是位名副其实的“草根大师”。冠之“草根”,是鉴于他的位卑;谓之“大师”,是基于他的业精;呼之“范公”,则蕴含着大家对他的敬意。

然而,年过半百的他,却膝下无徒。眼看着不少同辈甚至晚辈早已发展出了徒子徒孙,他非但不觉羞愧,反倒有一股“无徒而无不徒”的霸气。那些要上优质课职评课的老师,开课前也总爱缠着他求教,他也是来者不拒,当仁不让,帮他们备课、听课、评课、提供资料、设计板书、斟酌教学语言、甚至纠正板书时的一处笔顺,远胜过那些挂名的师傅。

有一回我撩拨他:“人家都有自己的师傅,你干吗越俎代庖?想当师傅,为啥不自己收徒?”他果然语重心长起来,道:“以老带新,天经地义。我们年轻时,哪有什幺师徒结对,连个师傅徒弟的称呼都没有,但老教师们都会热情地帮助我们每个年轻人,年轻人也可向每位老教师求教。现在兴师徒结对了,年轻人拜了一个师傅,就不好意思再去请教别的老师,别的老师也不敢再好为人师,这不反而不利于年轻人的博采众长?况且,如今是名优教师才有资本收徒,年轻人也都想攀一棵那样的大树,像我这种草根,收了徒弟,羞了自己不说,更会害了徒弟的前程!”

范公竟也一度出草,当过一阵子的年段长。

为了决胜高考,那年暑假,学校组织了新高三的暑期补课。作为年段长,范公全面负责补课工作,包括向学生收取补课费。

补课顺利结束,报酬却发得不太顺溜,因为范公与校长的计发标准大相径庭。

校长提出,教师的补课报酬,应按学校规定的课时津贴、加班津贴、冷饮费、高温费标准计发;支付教师报酬后剩余的补课费,应归作学校收入。

范公指出,以支付教师报酬为名收取的补课费,除支付学校必要的水电费、讲义费、后勤人员加班费等之外,应全部发放给补课教师;即使照校长的标准计发,则剩余的补课费也应退还学生而不是归作学校收入。

胳膊跟大腿就这幺杠上了。不过范公似乎早留了一手:收取的补课费,他全数保管着,没交给财务。教师节那天,他竟照自己的方案将钱发了个精光。

大家拿得乐开了花,都夸范公心系草根,不当校长传声筒。范公也如其所料,重新落草。

春节去看望范公,进门还未坐定,师母就似嗔似夸地跟我唠叨起老头子最近的一段壮举:“这老太公的臭脾气就是弗改。前几日,小区里那块草坪被挖掉,说是要在那儿造个垃圾房。老太公一听到动静,拎起拐杖就去跟他们理论,拦都拦弗牢。他们讲这事已公示过的,老太公就反问,公示难道就是告示?今后小区里那幺多老年人还上哪儿晒太阳、乘风凉?有老太公带头,小区里许多人都站出来哉。垃圾房总算弗建在那头哉,听说过几日还要来复绿。”

一旁藤椅上的范公,鹤发童颜,笔挺腰板,咽一口茶,吟一句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云淡而风轻。

是啊,范公就这幺个脾气,要他憋着不说,恐怕还真活不到这幺康健了。

我突然悟到,现在的年轻人之所以对范公的故事感到陌生,定是他们压根就没见到过范公式的人物。如此想来,则我记下的这些故事,不就成了垂范后辈的范公传奇?窃喜!

(作者单位:浙江省春晖中学)

责任编辑 成 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