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友

我一直以为,亲人之间不需要做作,只要自然、真切就好,最好是直来直去。可是,把女儿歌远养大的过程让我明白了,其实,亲情也是会出现罅隙的。一不留神,就会造成一些误会与不解,甚至长久的隔阂。

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喜欢女儿蓦然回首的瞬间。那是很美的一个回眸,乌黑的马尾辫翘着,随着回首的力量,猛然甩动一下,娇美的面容便渐次显露出来,雪白的耳际,高挺的鼻梁,接着,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正视过来,眼神里现出惊喜,最后是一个灿烂的笑容……光影在她脸庞上瞬间停留,仿佛定格了一般。那种情形,常常出现在她忽然发现我在不远处偷偷望着她,或放学路上我从背后突然喊她名字的时候。

然而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究竟是什幺时候,我竟然完全忘记了,只记得曾经有过,好像是最近,又好像很遥远了……

记得歌远上初二的一天,妻子约好带她去看蛀牙。下午,妻子给我打电话,说她下班太晚,怕赶不上预约的时间,让我带女儿去。下班后,我早早地等在宝安中学门口。于熙来攘往的人群中,远远地望见了她的影子,夕晖落在她和同学有说有笑的脸上,染出一大片暖洋洋的光晕。我悄悄走到她后面,“嗨”了一声,她回眸,见是我,惊喜着转身,颠颠地跑回来,而且伸出了手,我正要去牵,却被一个同学的招呼打断,她摆手回了个招呼,小脸红扑扑的。

放学的人流渐渐稀疏,我俩一前一后默默地向医院走去,她在前,我在后,夕阳的余晖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痴痴地望着她脑后束着的乌黑发辫,随着脚步一起一伏地跳跃,突然想起她小时候,我帮她梳头的情景,兀自笑了一下。她小时候,妻子天不亮就上班走了,我要送她去幼儿园,出门前,都是我给她梳好头发,笨手笨脚地编辫子、掏花扣。幼儿园的老师都夸她的发式好看,她也美滋滋的。歌远发觉了我的笑,微微转身,带着一丝狡黠:“笑啥?”我说:“我想起了你小时候,我帮你梳头的情景。”她说:“挺美呗!”

路过新安公园,公园的大湖染了一层釉色的霞彩,煞是好看。我忽然想到,我好久没陪女儿逛公园了。记得她小时候,我常常牵着她的手走在公园的环形路上,枝叶筛下斑斓的光影,落在我俩牵着的手上和身上,妻子会从后面偷偷拍摄我们的背影,回去发个暖融融的朋友圈……正当我回忆的时候,突然感到手心里瞬间温热,是一种久违的暖意。“快走啦!”她将手悄悄递到了我的手里,潮热、柔软,有种平静自然的依恋。

“歌远,你看,那湖上的色彩多美!”

她望过去,点点头,“嗯,确实。”

“你可还记得小的时候,我们在那湖上划小船……”

“记得呀,那时候我们还在黄田吧?”

“嗯嗯,是的呢,那时候你刚读二年级。”

“三年级吧!”

“哦,那是我记错了。那时候,你说你听不懂数学老师讲话,数学成绩不太好,那个老师是福建人吧?”

“嗯,他也许该退休了。”

我俩就那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她微笑着,眼睛明亮且欢欣。

“你现在的数学成绩怎幺样?”

我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手心出现一个微妙的暂停,接着是警觉的滑动,她的手冰冷地抽走了。她简单回了一句“不太好”,便不再说话。

这大概是我们最持久的一次牵手,然而,在青春期的敏感里,却被暗涌的戒备破坏了,我终究没能呵护好当时的氛围,输给了粗心大意。

粗心大意一直是我的坏毛病。

歌远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调到滨海小学,她也跟着我来到滨海小学上学。我和她的班主任肖佩同在一个办公室,于是,她的一点点小错误都会被我第一时间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总是很紧张。

那次,肖佩反映她没交手抄报,我一怒之下,劈头盖脸训了她一顿,她哭了,说自己交了的,我指责她狡辩,逼着她补做。女儿哭着补做手抄报的时候,我看到那些似曾相识的构图——天哪,昨晚我的确看见她做了手抄报的,跟这份构图一模一样,我错怪她了!下午第一节下课,肖佩说找到她交的手抄报了,原来是组长漏掉了。为时已晚!她耗了一个中午没有睡觉,一边做一边哭,眼睛都哭肿了……是的,哪个孩子受了冤枉能不哭呢?我的内疚无以言表。不仅如此,从那以后,她经常提起此事,让我无地自容。

不知是不是那次埋下了对抗的种子,自此,女儿不爱听我的,时时爆发出小小的反抗。

又一天中午,她躺在我办公室的简易床板上翻来覆去瞎折腾,弄得床板嘎吱作响,我气不打一处来,吼道:“你以后不要来我办公室了!”

她真的没再进过我的办公室,每天放学,自己一个人去饭堂吃饭,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写作业……

每次去饭堂,她都坐在离我很远的地方,默默地吃饭、送餐具、回家……以前,她都是帮我打好饭,坐在对面等着我一起吃的,然后牵着我的手,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走出饭堂。而现在,都成了奢望。

一直到女儿上了初中,我和她的隔阂依然没有化解。时光不等人,繁重的作业压着她,工作的压力困扰着我,在人生的路上我们似乎都失却了快乐的能力,也失去了亲近彼此的勇气。而青春期的她更加封闭自己,回到家,咣当一声关起门来,埋头写作业,从不与我交流。饭做好了,她悄悄出来吃饭,也不说话。偶尔出去散步,她总是挎着妈妈的胳膊,空着的另一只手插在裤袋里;而我,只能跟在后面,像个“跟屁虫”。

初二那次最长时间的牵手,也被我的那句话无情地破坏了。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歌远上了高中,能交谈的时间更少了。早上开车送她去学校,她坐在后排座,戴着耳机听英语,一刻也不敢耽误;晚上,我开车把她接回,她急急地奔向书房,埋在试卷堆里。倒是有一次,因为闲杂事,我们吵了一架,那是她高三压力过大时一次最大的爆发……

高考在煎熬中结束了,她读大学了。即将成为我们手中的一只风筝,在那个风和日丽的早上,放飞在大学的天空。

这是一个很平常的早晨,天空有云,但不是阴天,阳光透过云隙照射进美丽的东北大学,校园一派喜庆,气球、彩带、条幅,布置得热烈而温馨。我们之前对歌远的预想全都没有发生,她没有不舍,没有流泪。我和妻子把她送到大门口,她下了出租车,背着漂亮的背包,马尾辫一翘一翘的,径直而去,一句话也没说,一个表情都没有,徒留我和妻子傻愣愣的目光伫留在她匆匆的背影上。那背影高挑、美丽,匆匆混入了众多纷繁的、同样美丽的年轻背影里。歌远头也没回,那一刻,我忽然特别想看到她回眸一笑的样子,就像当年那样,对我而言那会是莫大的安慰。然而,她全然没有顾及我的感受,就那样自顾自地走掉了。

出租车掉头,开往高铁站。我扭头望向妻子,她脸上早已落下晶莹的泪珠。她泪眼婆娑,喃喃道:“我该下车抱抱她的。”我理解妻子的难过,作为妈妈,她一定比我更不舍。随口说道:“她像是让你抱的样子吗?”话语里满是气愤。妻子叹了口气:“唉,就这幺匆匆走了,心里还真不好受。”

我嘴上硬气,心中却五味杂陈,脑海里翻涌着那些年陪伴女儿的情景,一幕幕,像电影镜头一样,酸甜苦辣一一映现。

我和妻子坐上高铁回深圳,我们互相告诫对方不再聊孩子,不聊不开心的事。可是聊着聊着,还是聊到了歌远,这次聊的都是她小时候的事,我们时而傻笑一阵,时而泪盈双眼,我不由得感慨:“孩子还是小时候好啊!无忧无虑,天真无邪,充满依赖,真不想她长大。”

我们几乎同时想到了她五岁那年,在我生日的时候,她执意用压岁钱为我买衬衫。妻子怕她买错尺码,给她披上一件我的旧衬衫,带去商场作参照。我们趴在窗玻璃上,望着她瘦小的身子披着我那件红格子衬衫向新一佳商场走去,像个穿长袍的“大先生”,走得拖拖曳曳的。那一刻,真担心她走丢,又担心她买错,各种忧虑。然而,半个小时以后,她竟然顺利买回了衬衫,一到家,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兴奋得小脸通红,仿佛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那衬衫是蓝白相间的碎格子,穿在身上非常雅致,我非常喜欢,经常穿着它炫耀。后来,衬衫穿旧了,我把它洗干净,放在箱子底下留作纪念,舍不得丢弃。以后,每逢父亲节母亲节,她都为我们买礼物,鞋子、剃须刀、洗面奶、丝巾、手链……我们都好好地珍藏着。

我和妻子同时聊起昨晚歌远向我们索要压岁钱的事,忽然互相产生了埋怨。我埋怨妻子不信任孩子,她埋怨我事后诸葛。女儿在我们银行卡上存有一万元钱,是她这些年的压岁钱。之所以放在我们这儿,是因为她一直没有自己的账户。我们承诺帮她理财,按年分红。现在,她有自己的账户了,提出想要自己保存。一番讨论之后,我们终究没给她。妻子说:“我们希望你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少刷淘宝。”歌远争辩了几句之后就沉默了,我知道,她对我们的做法并不理解。

歌远是我们的独生女。生儿育女,我们也唯此一遭,并没有经验可借鉴。我们尝试着处理亲情里的波翻浪涌和涓涓细流,却终究不能做到尽善尽美,稍不注意就会遭遇暗礁险滩。然而,我却常常粗心大意,总是陷入苦恼和懊悔之中。

回到深圳,妻子发信息给女儿:“分开的时候,我真想下车抱抱你,可是你走得太快了……”她很快回了信息:“我就是怕你们难受才匆匆走掉的,我害怕看到你哭,那样我也会难过的。”后面是一个难过的表情。看到信息,我和妻子都泪光盈盈,妻子说:“我们错怪她了。”我说:“是呀,我一直都粗心大意的……”

(作者单位:广东深圳市宝安区宝城小学)

责任编辑 晁芳芳